如果我们在这人间只行走一次，我愿意去走这样一个荷塘：

　　它是光用墨劈开的。我行走在每一笔中间，每一笔不是颜色，而是动势，是光移动的方向，落在我的身体里。所以绘画，是一个能够使得身体和意念伸缩的活动。它可以让我们的意念走出肉身，存在于一个二维的绝对世界中。它让我放弃了所有其它的经验，比如历史，比如分析，比如记忆，比如比较。我只要终极的跟画相处的方式，那么肉身附加的一切，我的高度、温度、气息、体能，都只是这荷塘的一部分了。

　　我行走在每一次呼吸着的叫做意趣的游荡中。我行走着画者的艰难：

　　他很难取舍：因为荷与柳太多了，弥漫了他的身心和视野。他试图去读解的空间有无限多层，前景、中景和远景各自生成了许多立体的面。他看到的空间是色彩和色彩之间的震动。他接收到的生态的波相是立体的，是空间的和网状的结构，而不是块或者面。这立体的波，就像荷塘上面的柳树一样生长。

　　我读到了他的决定：用姿态来描述潜在的想象，用关系来捕捉无妄的感觉，用墨的游动来观察生长和衰亡。一笔里， 有上扬的喜悦也有消逝的哀伤。他的每一天都在绘画中体察着。四季走过去了，叫着的蝉死了，荷塘从绿色的狂妄变成了褐色的枯寂。

　　我从这一笔漫游到下一笔。我读到了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的距离。我读到的不是画的作者，而是画的本真。它记录了一个叫做龙潭湖的地方，在一个叫北京的城市。 这个城市在1949年前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辉煌的城市。现在，只剩下几片皇宫和若干个人民公园。在笔的移动里，我忽略了龙潭湖里的荷花、荷叶、柳树、水塘、天光、影子，或者所有其他的物像。

　　画捉到了那个时刻光和影子的律动，网住了人的感觉和世界里穿梭的各种信息的律动。它能抓住普遍世界里绝无仅有的优美的共振，完全是因为这个画画的人，在他安静、沉寂和孤独的画里，安详地等了近六十年。他能够在绘画中等待如此之久，因为他相信，只要每天画下去就够了。他相信的，就是绘画本身。（节选）